第5节(1 / 2)

宋慈听完这番讲述,想到母亲收下了平安符,却在当天遇害离世,世事实在是无常难料,倘若真有神佛庇佑,那该有多好。他呆了片刻,忽然问道:“古公公现在何处?还在御药院吗?”

“古公公早已不在人世了。”韩絮摇了摇头,“圣上登基后,古公公升为都都知,没几年便去世了。”

都都知负责掌管整个入内内侍省,算是大宋宦官的最高官职,这位古公公从御药院的奉御,一跃成为宦官之首,倒是令宋慈多少有些诧异。他又问道:“没几年是几年?”

“记不太清了,三四年吧。”

赵扩登基是在十一年前,如此算来,古公公离世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。宋慈没再说话,想着方才韩絮所述之事,渐渐入了神。韩絮饮尽盏中之酒,抬头望着夜空,只见那几缕暗云升起,慢慢地笼住了月亮。

如此过了好长时间,宋慈才开口道:“时候不早了,明日还要行课,该回去了。”看向韩絮,“郡主独自居住在外,还是当有一二仆从,跟随照看为好。”

韩絮知道宋慈是在担心她的安危,道:“劳宋公子挂心,多谢了。”她过去几年在外行走,是一直带了仆从的,但此次重回临安,是为了查访禹秋兰的死,她不想让太多外人知道此事,这才把所有仆从遣散回家,独自一人住进了锦绣客舍。

宋慈不再多言。他回头望去,刘克庄和辛铁柱的身前已堆满了酒瓶和酒坛,两人喝得大醉,兀自长言兵事,大论北伐。宋慈深知北伐之艰险难为,并不赞同此时北伐,刘克庄虽也明白这些道理,但其内心深处却是支持尽早北伐的,总盼着早些收复故土。他二人互为知己,明白对方想法上的不同,因此少有谈及北伐。难得遇到辛铁柱这么大力赞同北伐之人,刘克庄一说起这话题来,那真是辩口利辞,滔滔不竭,周围不少酒客被吸引得停杯投箸,每每听他谈论到精彩之处,都忍不住击掌叫好。

第三章 客舍旧案

刘克庄一觉醒来,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习是斋的,只记得昨晚自己在琼楼高谈阔论,说到兴奋之处,想跳上桌子,却一个没站稳,摔了下来,后面的事便记不得了。他望了一眼宋慈——宋慈已穿戴整齐,坐在长桌前,就着一碗米粥,吃着太学馒头——料想昨晚自己不是被宋慈扶回来的,便是被宋慈背回来的。他坐起身子,只觉额头生疼,伸手一摸,能感觉肿起不少,可见昨晚那一跤着实摔得不轻。想到琼楼聚集了那么多酒客,自己只怕是当众出尽了洋相,宋慈带自己离开时定然很是尴尬,他忍不住哈哈一笑。

“你再不起来,早饭可吃不及了。”宋慈另盛了一碗米粥,搁在长桌上,拍了拍身下的长凳。

为了迎接皇帝视学,太学行课推迟到了上元节后。今日是正月十六,乃是新一年里第一天行课,迟到可不大好。刘克庄飞快地穿衣戴巾,被褥随意一卷,坐到了宋慈的身边。大口吃粥的同时,刘克庄不忘问昨晚花了多少酒钱。他知道宋慈手头没他那么宽裕,加之昨晚的酒大部分是他和辛铁柱喝掉的,所以打算把钱补还给宋慈。宋慈却说昨晚不是他付的钱,是韩絮结的账。刘克庄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馒头,整张脸圆鼓鼓的,含糊不清地笑道:“原来是郡主请的客,甚好,甚好!”

刘克庄快速吃罢早饭,便与宋慈同去学堂上课。

太学的课程分为经义和策论,还可兼修诗赋和律学,隔三岔五还要习射。授课通常是分斋进行,不同的斋舍,授课内容也不相同,一些斋舍侧重经义,授课内容多为经史子集,会选择心性疏通、胸有器局、可任大事的学子入读,另有一些斋舍侧重治事,授课内容更偏重实务,如治民以安其生,讲武以御其寇,堰水以利田,算历以明数,等等。虽是分斋授课,每斋只容三十人,但太学行课允许旁听,无论是其他斋舍的学子,还是外来之人,都可入内听课,尤其是一些知名学官授课之时,听课之人往往远超其额,比如胡瑗,在其任太学博士讲《周易》之时,常有外来请听者,多至千数人,再如孙复任国子监时,在太学里开讲《春秋》,来听课的人莫知其数,堂内容纳不下,许多人都是挤在堂外旁听。

如今太学里的学官,讲课最为吸引人的,就数真德秀和欧阳严语。这二位太学博士都是讲授经义的,习是斋是偏经义的斋舍,今日上午和下午,正好各有一堂这二人的课。

上午是真德秀的课,宋慈虽然心中装着案情,却还能克定心力,如往常一般认真行课,可是到了下午欧阳严语授课时,宋慈却怎么也集中不了心神。经过了昨天那一番追查,母亲的旧案便如那笼住月亮的暗云,一直遮罩在他的心头。他一看见欧阳严语,思绪便忍不住回溯,想起母亲遇害那天,自己随父亲前去琼楼赴宴的事。

那日禹秋兰一大早去玲珑绸缎庄后,宋巩在客房里教宋慈读书,一直教习至午时,才关好门窗,带着宋慈前去琼楼赴宴。这场酒宴由欧阳严语做东,不只请了宋巩,还请了太学里的几位学官,那几位学官都曾求学于蓝田书院。各人源出同一书院,相谈甚欢,席间喝了不少酒。宋慈记得母亲的叮嘱,贴在宋巩耳边说起了悄悄话,让父亲少喝些酒。可席间各人说起蓝田书院的故人旧事,又大谈理学,再预祝宋巩金榜题名,一盏又一盏的酒敬过来,宋巩只能一一饮下。殿试之后,说不定他也会被选入太学出任学官,所以他明白欧阳严语请来这几位学官,是为了让他提前结交这些人,将来当真入太学任了职,也好多些人帮衬照应。

这一场酒宴持续了很久,直到未时仍没结束。宋巩不想辜负欧阳严语的一番好意,一直没有提前离开。到了未时过半,他却忽然起身,说有事出去一下,请欧阳严语照看宋慈片刻,又叮嘱宋慈道:“你留在这里别乱跑,好好听欧阳伯伯的话,稍微等一会儿,爹去去便回。”他也不说去做什么,起身快步下楼去了。

说是去去便回,可宋巩这一去,过了好长时间,一直到席间各人吃喝尽兴、酒宴行将结束之时,他才回来。他脸色有些发红,额头微微冒汗,似乎这一去一回走得很急。也正是在未时,禹秋兰被韩淑和韩絮送回了锦绣客舍,后来死在了行香子房中,而宋巩这一去一回,让他背上了杀妻之嫌。府衙司理参军带着一群差役前来查案,怀疑宋巩离开琼楼,是回到了锦绣客舍,杀害禹秋兰后,又赶回了琼楼。琼楼与锦绣客舍相距不算太远,宋巩离开那么长时间,往返一趟杀个人,那是绰绰有余。

对于自己的突然离开,宋巩说是在琼楼饮宴之时,透过窗户看见韩带着几个仆从,跟随一抬轿子,从楼下大街上招摇而过。他想起宋慈被韩欺负一事,想讨要一番说法,这才起身下楼。

宋巩走出琼楼时,韩已走远了一段距离。他快步追去,一直追过了新庄桥,又拐了一个弯,才拦下了韩一行人。宋巩说起百戏棚的事,韩却拒不承认,叫几个随从把宋巩轰走。争执之际,那抬轿子起了帘,韩的养母吴氏露了面。

原来这天一早,吴氏带着韩出城游玩。阳春三月,正是观赏桃花的好时节,城北出余杭门,过了浙西运河,沿岸有一片桃林,时下桃花盛开,比之西湖拂柳又是另外一番景致。加之这一日天气晴朗,还有微风吹拂,最适合游玩赏花,母子二人在城外玩得兴起,一直到未时才回城。韩在外人面前顽劣霸道,在吴氏面前却一贯装出乖巧懂事的样子,想方设法讨吴氏的欢心,比如这次出行,吴氏让他一起乘坐轿子,他却说自己长大了,身子长重了,怕轿夫抬着太累,宁愿下轿步行,还说自己年少,正该多走些路。吴氏对此很是满意,在她眼中,韩这个养子,那是万里挑一的好儿子。

吴氏问清楚宋巩为何拦住韩,又向韩询问实情。韩却说根本不认识宋巩,也没见过什么宋慈,说他前些天是去百戏棚看过幻术,但没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。宋巩记得那个右手伤残的虫达,说要找此人做证,可虫达并不在这次出游的几个仆从当中。韩一口咬定没欺负过任何人,说是宋巩认错了人,还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,说到急切之处,竟委屈得哭了起来。吴氏见状,对韩所言深信不疑,以为宋巩是想敲诈钱财,便吩咐随从将宋巩轰走。韩心里极其得意,见几个仆从对宋巩动粗,趁着背对吴氏之时,还故意冲宋巩狡黠一笑。

宋巩辩不得事理,讨不得公道,想到宋慈还在琼楼,只好先回去。他尽可能不在宋慈面前表露出愤懑和沮丧,带着宋慈返回了锦绣客舍。他到柜台取房门钥匙,吴伙计说禹秋兰已经回来了,钥匙早已给了禹秋兰。他回到行香子房,一推开虚掩的房门,就看见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,照得桌上地上全是一格格的光影,而在这一格格的光影之间,是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。而禹秋兰正倒在床上,双腿掉出床沿,陈旧泛白的粗布裙袄已被鲜血浸透。宋巩大惊失色,向禹秋兰扑了过去。宋慈紧随父亲走进房间,目睹母亲惨死的一幕,小小的身子定在原地,浑身止不住地发抖。接下来吴伙计赶去府衙报案,司理参军带着仵作和一众差役赶到现场。一番查问之后,司理参军找来欧阳严语,问明宋巩酒宴期间离开一事,也不听宋巩辩白,便将宋巩当作嫌凶,抓去府衙,关入了司理狱。

随后的那段日子,漫长得好似度日如年。宋慈被欧阳严语接回了位于兴庆坊的家中照看,每每问起父亲如何,欧阳严语知他年幼,怕他担心,都只说些宽慰话,涉及案情的任何事,始终不对他提起。如此持续了十多天,宋巩才洗刷冤屈,得以出狱。出狱之后,殿试已过,宋巩因为凶嫌入狱,断送了大好前程。他不等府衙查清真相、抓住凶手,便扶着妻子灵柩,携着宋慈返回了家乡建阳。此后十五年间,他潜心钻研刑狱之事,做仵作,任推官,但始终绝口不提亡妻一案,也不让宋慈有机会接触此案,就连宋慈来临安太学求学,他也是多次反对,最终不得已才点头同意。

回忆着这些往事,再看如今的欧阳严语,其人鬓发斑白,皱纹深刻,已然苍老了太多太多。宋慈进入太学快一年了,已不知见过欧阳严语多少次,欧阳严语也知道他是谁,但两人都不愿再提起当年的事,因此彼此间一直只以师生相处。宋慈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过去,唯独对刘克庄提起过这起旧案。他从未忘记母亲之死,不然也不会从小钻研刑狱之事,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太学生,无权无势,根本不可能翻查旧案。他原本是想早日为官,朝提刑官的方向努力,只盼有朝一日能获得实权,重查这起旧案。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卷入何太骥一案,又得韩絮举荐成为提刑干办,一连串的凶案查下来,竟获得了虫达一案的查办之权。冥冥之中,仿佛有天意在指引,指引他不断地接近母亲的案子。虫达极可能与他母亲之死有关,昨晚听完韩絮的讲述后,他凝望着暗云藏月的夜空,暗暗下定了决心,要在查清虫达之死的同时,一并追查他母亲的案子。

既已下定决心,那么首要之事,便是去城南义庄找到祁驼子,向当年府衙的这位仵作行人问清楚,查验他母亲的尸体时,究竟出了什么错。行课结束后,与刘克庄并肩返回斋舍的路上,宋慈准备把自己的这一决定告诉刘克庄。正当他要开口时,刘克庄先说话了:“好好的桃树,你们挖了做什么?”

刘克庄这话不是冲宋慈说的,而是冲道旁的几个斋仆说的。道旁种有几株不大不小的桃树,那几个斋仆正挥动锄头,将桃树一株株地挖出来。时下虽然天寒,但几个斋仆干的是力气活,个个都累得汗出如浆。

几个斋仆之中,有一人是因为岳祠案与宋慈打过交道的孙老头。他认得宋慈和刘克庄,锄头往地上一杵,抹了一把额头上密密的汗,应道:“是刘公子和宋公子啊。”又向挖出来的几株桃树指了一下,“祭酒大人吩咐把这几株桃树挖了,小老儿便来忙活了。”

刘克庄道:“开春在即,这几株桃树眼看离开花不远,挖了岂不可惜?”

孙老头朝那几株挖出来的桃树看了看,道:“刘公子说的是,挖了确实可惜,不过祭酒大人说了,桃花太艳,种在学堂不成体统,吩咐我们挖干净了,过些日子弄些松柏来,栽种在此。”

刘克庄只觉得不可理喻,转头向宋慈道:“这个汤祭酒,居然见不得桃花娇艳。花能有什么错?人心不正,见什么都不正,难道换了松柏,便能正直得起来?”说着无奈地摇摇头,“去年你我入学时,这几株桃树花开正好,足不出户便可赏春。桃花落尽无春思,偌大一个太学,就这里看着有几许春色。今年要看桃花,怕是得去城北郊外了。”

听刘克庄提起去城北郊外看桃花,宋慈不禁想起十五年前,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许诺,还说等他父亲殿试结束,便一起去城北浙西运河对岸,观赏那沿岸的桃花盛景,只可惜母亲后来遇害,这许诺就此成空,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。后来母亲归葬家乡建阳,下葬之时,父亲带着他在母亲坟墓旁种下了一株桃树,此后每年桃花开放之时,他都会去坟前坐上一整天。去年三月间,他来临安求学之前,也是去母亲坟前,坐在桃树之下,陪了母亲一整天,随后才启程北行的。如今他身在太学,不能归家,母亲今年看来要孤单了。他想到这里,忽然道:“我今晚想去一趟城南义庄。”

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,令刘克庄为之一愣,随即问道:“你下定决心了?”

刘克庄深知宋慈素来行事,要么不做,要么便做到底。上次得知祁驼子与亡母一案有关后,宋慈并未立即去城南义庄找祁驼子,可见当时宋慈还没有决意追查此案,如今宋慈提出去城南义庄,那便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了,决心触碰此案,并追查到底。

宋慈看向刘克庄,目光极其坚定,用力地点了一下头。

此次去城南义庄,刘克庄照常叫上了辛铁柱,宋慈同样知会了韩絮。为了方便韩絮,一行人仍是雇车出行,在夜幕降临之时,来到了城南义庄。

城南义庄一如上次那般孤寂冷清,大门未锁,一推即开。

义庄内不似上次那样点着灯笼,一眼望去尽是昏黑,只能隐约看见一口口大小不等的棺材,或横或竖地搁了一地。忽然“啊呀”声起,几团黑影从窗户破洞中扑棱棱飞出,原来是几只准备夜栖的寒鸦。四人受此一惊,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。

“人不在?”一片死寂之中,刘克庄小声道。

祁驼子虽是义庄看守,平日里却是嗜赌如命,常去外城柜坊,守在义庄的时候不多。整个义庄无声无息,映入眼帘的只有棺材,不见半个人影,看来祁驼子又外出赌钱了。

宋慈想着去外城柜坊寻人,正打算回身,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细碎的“咯咯”声。这声音时断时续,听起来像是在轻轻敲击什么,又像是在磨牙。刘克庄横挪一步,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韩絮的身前;辛铁柱不为这阵声音所吸引,举目四顾,留意四下里有无危险;宋慈则是循声辨位,朝角落里慢慢走去。

角落里停放着一口狭小的棺材,这阵“咯咯”声正是来自于这口棺材之中。宋慈于棺材边停步,探头看去,棺材没有盖子,里面黑乎乎的,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蜷缩于其中。忽然“咯咯”声大作,这具尸体一下子从棺材里坐了起来。

辛铁柱当即飞步抢上前,宋慈却把手一抬,示意辛铁柱停下。宋慈离得很近,此时已经看清,这具“尸体”后背弓弯着,其上顶着一个大驼子,正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祁驼子。祁驼子没有睁眼,嘴里“咯咯”声不断,那是牙齿叩击之声,也不知是被冻成了这样,还是做了噩梦被吓得如此。祁驼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,忽然倒头下去,又躺回了棺材里。这般一起一倒,他竟还睡着,一直没醒。

刘克庄虽然挺身护着韩絮,实则他自己也被祁驼子这一出吓得不轻。等他看明白后,不禁又好气又好笑,从怀里摸出火折子,点亮了义庄里悬挂的白灯笼,随即走到棺材边,用力拍打起了棺材。

祁驼子被这阵拍打声所扰,独眼睁了开来。

“还记得我吧。”刘克庄望着祁驼子,脸上带着笑。

祁驼子慢慢坐起,无神的眼珠子动了动,看了看刘克庄和宋慈等人,像是没睡醒,又要朝棺材里躺去。

“你还欠我三百钱呢,说了会来找你拿钱,眼下可不是睡觉的时候。”刘克庄一把拉住祁驼子,不让他再躺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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