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、重逢(1 / 2)
两个小时之前,薛昔陡然发现自己站在人来人往,混杂着消毒水气味、饭菜气味,汗水味的住院部五楼走廊上。周遭充斥着家属的疲惫埋怨的场景熟悉至极,像是放了慢动作。
上一秒他还置身空难中。尖锐的呼号,人群惊恐的尖叫,所有的嘈杂急剧收缩,从他耳膜贯穿。
下一秒他瞳孔猛缩,低下头,发现眼前竟然不再是一片黑暗。
他的手中拎着一个旧保温桶。
一转身,身后的病房里,外婆形容憔悴地侧躺着。
十六岁那一年的秋天对薛昔而言极为煎熬。
那个盛夏烈阳炙烤,他从早到晚都在外面打工,凌晨四点出去给餐馆搬运矿泉水,薪水日结,还算不错,白天他接了两份家教,拿出他的竞赛奖项,家教很好找到,学校老师帮他介绍,也十分靠谱,只是一上午加一下午的课,薪水不多。晚上他会去网吧修电脑兼看店,能解决晚饭。
爷爷所在的城镇不大,无人知道他是海城畏罪自杀的书记的儿子,都把他当普通高中生对待。
连轴转了两个月,虽然累得每天回到家倒头就睡,但好在除了给外婆买药之外,还能付清学费。
暑假的尾声,十六岁的少年终于轻松许多。
三年前他一夜失声,查不出来什么原因,后来索性不查,纸笔也能够交流,还能省下一笔医药费。
但幸好这三年里头,即便没有治疗,他受损的声带还是在逐渐恢复,只是或许过久没说话,说起话来仍然生涩,因而他大多数时候都尽量用打字表达。
他以为看见了一些生活的希望。
为此他还让爷爷不要再一大把年纪还接一些补鞋子之类的计件活儿,眼睛都坏掉了。
却没想到,几天之后,爷爷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。
送进医院时已人事不省,随后很快便离开人世。
生老病死,本就常态,何况少年已不是第一次亲手处理丧事。
他沉默地撑着起来,去医院结清医疗费用,联系殡仪馆,购买墓地。
暑假赚来的学费如此便空掉了。
秋日寒潮一夜来临,小镇叶子落光,呈现出枯败之象。
他身侧只剩下一个时而清醒,时而犯糊涂,两眼昏沉的年迈体弱的外婆。
而后,便是周家听说此事,联系上了他。
他还记得幼年,在机场分别,被两家人分别带走时,他死死攥着五岁小女孩的手,宛如攥着最想要的玻璃珠,掐得她小手发红,眼圈也发红,讨厌地看着他。
可他任凭两家大人怎么劝也不松手。
当日他父亲还没变成新闻上臭名昭著的贪官,还没人人喊打,还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,笑着对他说,懂不懂“来日方长”。
你和之之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的。
哪想到,‘总有一天’真的到来时,他浑身紧绷地站在她家别墅门口,身上穿着旧校服,鞋子磨损得厉害,却因为办完爷爷的丧事之后捉襟见肘,尽管知道要去见她,也没办法换一双。
他心知自己狼狈,难堪,只能在踏进那道大门之前,弯腰将鞋底的泥点擦去,站在她面前时,能体面一点。
可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,却还是皱起了眉头。
那一瞬喉中干涩,少年人一无所有,只有一点可怜的自尊心,他站在那里任凭打量,心中已然翻江倒海,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。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,又被捏成一团。他无处可躲,只能挺直脊背,面无表情看着她。
她仍高高在上。他却好像失去了攥住那颗美丽的玻璃珠的资格。
薛昔没想到自己遭遇空难之后,会重生回到这个秋日。
外婆剧烈的咳嗽声提醒了他,他拎着保温桶快步走进病房,将保温桶放在一边,抽出纸巾擦掉外婆咳嗽时带出嘴角的痰,随后将用完的纸巾扔进病房的垃圾桶。
他打开保温桶,热饭热菜的香气很快弥漫整个病房。
外婆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,也还算清醒,见他来,咳嗽着说:“小昔来了,今天吃什么?又是虾……薛昔你听外婆的,医生说我身体很健朗,没必要住院!住院得好多费用呢,你带我回去,我也能接一些针织毛衣的活儿,这样你学费就有了……外婆才六十多,还没老!”
她已经八十多了,前半句还算清醒,后半句又开始记忆混乱了。
薛昔摇了摇头,趁着她唠叨的空档,娴熟地将病床上的小桌子架了起来,将保温桶里面的两道菜拿出来搁在上面,把烧好的虾,抽出虾线,去头去尾,用筷子夹着递到她嘴边。
少年的一双手干净修长,三年前握过无数奖杯,三年来却多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小伤痕。
他记得外婆是一年半后的除夕去世的,周家已然安排外婆住进好的病房,请了好的护工,用了最好的药物,外婆去世时也很平静,和爷爷一样,并无什么病痛,只是年纪大了,落叶归根。
重来一回,薛昔知道,恐怕还是无法改变外婆的去世,只能在她还活着的时候,让她舒坦一点。
老人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不要,但外孙夹到她嘴边的剥好的干净的虾仁,她却还是开心地一口咽下一个。
薛昔见此,嘴角带了点笑容。
“过会儿你爷爷的故人是不是要来接你?”外婆吃饱喝足,突然问起。
她记忆混乱,有时候会突然记得当下的事情,这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。但大多数时候连薛昔是谁都记不起来。
薛昔看向外面噼里啪啦的大雨,正是再度见到她的那个秋日。
他握着勺子的手一顿,点了点头。
外婆像是想起什么来一样,眼神暗淡地道:“受到资助,你身上的压力总算可以减轻一点,外婆常年喝药,这么拖累着你,外婆也于心不忍,要是外婆和你爷爷一样,早点死就好了,这样你也不用……”
薛昔蹙眉,握住外婆的肩膀,将她扶着躺下去,顺势打断了她的这话。
老人看着坐在床边,干净颀长、英俊沉默的少年。
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无忧无虑、张扬肆意,她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却心事重重,不得不过早承担起养家的重任。
三年前那件事一夜之间改变了薛昔的命运,原本他出身优越,前途比任何人都要光明。
她心中叹了口气,对薛昔叮嘱道:“虽然周爷爷是你爷爷的朋友,但那毕竟是我们老人这一辈的交情了……好孩子,你去了周家,受到周家资助,要记得感恩,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都要做一些,除了学费,能不花周家的钱就不花,即便花了,也要记下来,成年以后还掉。”
薛昔薄唇微抿,点了点头。
“外婆知道你是个好孩子,这些话不必对你多说,你都明白。”她握着薛昔的手,细声细气地叮嘱道:“外婆帮不上什么忙,你只能靠自己了……既然得到了周家的帮助,就尽心尽力,记住这份恩情,但不要再想别的,今时不同往日,你高攀不起。”
外婆是见过他手机的照片的。
还清醒的时候外婆便会连连叹气,不清醒的时候外婆又会说,原来这就是你周爷爷家的那个丫头呀,长得好俊。
上一世他此时心性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,即便再沉稳,再早熟,再能担事情,内核也压抑着无数的尖锐与锋芒。
而那些无法表达的自尊心在三年来的家破人亡中,并未消失,只是逐渐被他捏成了一团,踩在脚下,变成了内敛与沉默。
他当时听见外婆的话,沉默了许久,些许压抑地道:“我知道。”
而今,仿佛命运重新狠狠朝他碾过来。外婆对他说的这些话,与上一世如出一辙。
他看着外婆那张苍老疲惫的脸,视线望向窗外的秋雨,仍沉默了片刻,苦笑了下,哑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一切都可以重来,一切都可以重新选择。
然而两个小时后,少年单薄的身形还是站在了医院门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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